婺源水碓茶坊
绵延的山峦与天空的高远,似乎隔着无法抵达的距离,悠悠的白云更加凸显了山峦的轮廓线,还有天空的对比度。山林与茶园的色块,仿佛在阳光与云朵中一层一叠地展开,有盈盈的新绿,也有带着透亮的油彩。蜿蜒的山溪,从莒莙山和大坑交叠的缝隙抽身而出,在河东拐了个弯,汇入源口与菊径水合流。在源口河东,与山溪为邻的水碓茶坊,宛如一首村庄古老的茶谣,吱吱呀呀中飘逸着茶的清香。
显然,在婺源莒莙山、大坑、源口,甚至菊径、黄村一带,村庄的容颜苍老的苍老,簇新的簇新,即便混搭一起,新旧的差异更大。有反差,必定有疏离。好在,每一个村庄的水口与巷子,成了村庄岁月过渡的一个衔接。而村前村后的山峦,以及远处的山场,随着阔叶林的永久禁罚,绿的浓度更深了。不曾想,那一山山的浓绿中,驿道上的茶亭都废弃坍塌了。在遥远的年月,婺源民间受五代时方婆在浙岭为过往行人烧茶施茶的影响根深蒂固,大多路亭都是有人免费供应茶水的。“五岭一日度,精力亦已竭。赖是佛者徒,岭岭茶碗设。”元代时,婺源人王仪在《过五岭》中就记叙了当时崇山峻岭中茶亭济茶的景象。明清以后,婺源各地都承继了“方婆遗风”,民谣里“十里一路亭,五里一茶灶”的唱词,就是最好的写照。我曾从黄村的龙池岭走源口的枣木岭,去寻访茶亭与乡野烧茶人的踪迹,目睹龙池岭岭脊的超然亭、腰亭,以及枣木岭的枣木岭亭都颓废了。欣慰的是,还有老人记得薛旺喜、黄应桑、张谷开、吴灶全这些最后在茶亭中烧茶人的名字。
问题是,能够记得的老人,比这些名字都少了。而我在乡村驿道行走与对乡野烧茶人的寻访,是向他们,还有未知的无名者致敬。
在通往茶区的路径上,源口河东的水碓茶坊进入了我的视线,隐隐的,瓦沟砖缝里残存着岁月的痕迹。守望一片山谷茶园和一座水碓茶坊,做一位合格的茶人,是茶坊主人江丽云的情怀与格调。往往,一位茶人的生活态度与市场领地,是可以随着茶香放大的,可以给无数品茶人猜想的可能。在每一杯茶里,都有海拔的高度,山野的气息,以及茶人的情怀。只是,有的人品味出来了,而没有品出的,许是被其他味道混淆了。茶,是与山水融合得最紧的。我觉得,一位茶人能够走多远,完全取决于对山水人文的认知。想必,“婺媛红”的茶名,是茶坊主人对每一片茶叶倾注的情感与感受吧。
毛竹、免枧(檵木)、栲树、楮树、构树、香樟、枫香树、山合欢等,合成了河东山脚的林相。山脚的石壁,陡而峭,长着苔藓与石菖蒲直接伸向山溪,平缓的地方呢,有早年凿过水渠的痕迹。溪水清浅,小鱼在粼粼波光中游弋。而水渠与水碓茶坊连接的木笕,已经不知去向了。像村庄的老黄历,水碓茶坊的景象还是刷新了我对水碓房的记忆:水渠,水轮,轴承,木桨,铁杵,石臼,石磨等等。老张告诉我,水轮与轴承都朽得不成样子,只好请源口七十多岁的吴师傅重新出山,原样做了一个。可别小看那舂米的铁杵头,是好不容易才访来的。水碓茶坊,完全靠水的冲力带动水轮与轴承,再带动木质的捻茶机,抑或水磨。很明显,带动捻茶机比带动水磨要省力得多……我能够看到的是木质的纹理,而看不到的却是一代代茶人的掌纹。挨边水碓茶坊,还有婺媛红标准车间和发酵房,那相当于一间间密室,我只远远地瞥了一眼,没有进去仔细看的原因,是生怕带去浮尘。
河东,是源口的一个自然村,属婺源大鄣山乡管辖。我到河东水碓茶坊时是立秋的前二天,早已过了采茶制茶的季节,却多了坐下品茶的悠闲时光。在水碓茶坊品茶,最为惬意的是能够听到潺潺流水和看到稻田、菜园,还有远山与天光云影,通透而亲近自然。。山泉水,手工茶,长条的木桌木凳,有鸟语蝉鸣,连音乐都省略了。喝茶的人,聊的话题自然离不开茶路茶事。同行的万斌兄说,他一直想手绘一张婺源茶路地图,让更多的人享受寻茶之旅。而我,在驿道上走得多了,心中已经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婺源茶路地图。我不知道,还有什么事能够比做自己喜欢的事更为快乐的呢?
在写作《松风煮茗》书稿时,我不止一次在江西、安徽,连同浙江在内的“绿茶金三角”一带行走,发现各地历史上都有许多利用水冲作为动力制茶的作坊,而现实的境况却是随着电力的普及,都日渐消失了。源口的水碓茶坊,不是我看到年头最早的,但愿却是能够留到最后的。像源口的水碓茶坊,无疑是农耕时代留给我们的一个标本。
时常在婺源茶区茶路上行走,与茶人的交道自然也就多了。我最大的收获是,能够品出茶与茶不同的醇厚与清香。或许,这应是与一个地方的人文地理与一位位茶人的情怀有关吧。
【作者简介】洪忠佩,江西婺源人,鲁迅文学院结业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江西省作家协会理事,江西滕王阁文学院特聘作家。发表散文、小说等作品三百多万字。作品散见《人民日报》《光明日报》《文艺报》《青年文学》《北京文学》《散文》《芳草》《文学界》《四川文学》《湖南文学》《山东文学》《创作与评论》《散文海外版》《散文选刊》等,多次获奖并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、作家出版社等多种选本,出版散文集《影像·记忆》《婺源的桥》《松风煮茗》等多部。